第一卷 第34章 叔父怎的不疼我?
戴缨两眼睁亮,双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,身子微微前倾。
“对,对,青城我知道,驾车到平谷不过一日工夫。”
陆铭川将戴缨激动的模样看在眼里,她似是忽略掉他的最后一句话。
戴缨稍稍平息,这会儿才留意到刚才那句话里的重点。
出京外办的不是眼前随性的陆三爷,而是不苟言笑的陆家大爷,陆铭章。
那可不是一位好说话的主儿,她在他面前从来就没讨到过便宜。
陆铭川似是看出了戴缨的顾虑,说道:“不如这样,你先去求一求,看能不能讨得他的话,若他应了,那最好,若他不应……我去帮你央浼一番,你看这样可好?”
戴缨哪有不应的,她到京都,除了陆老夫人,便是眼前这位陆三爷给她关心。
戴缨从座位站起,欠下身:“缨娘在此谢过三爷。”
陆铭川起身,抬了抬手:“不必多礼,现在兄长不在府中,午时过后再去寻他,那会儿应当在。”
两人又说了几句,方散去。
一大早,天阴得厉害,直到戴缨用罢午饭,雨也一直没有落下来,呜呜的风将头顶的云层吹散,天光倾下来,灰蓝色调。
如今渐热起来,午后时分,戴缨通常会小困一会儿,然而今日她有要紧事。
戴缨去了前院书房,院前守着两个小厮,见了来人,躬身行礼。
“大人可在里面?”戴缨问道。
小厮笑答:“还未归呢。”
“可知几时归府?”
“这个小的并不知,大人白日少在府里。”
戴缨点头表示知晓,陆铭章不仅白日少在府中,还时常晚归,这个她是清楚的,先前在上房,他好晚才去老夫人跟前拜见。
她到底一女儿家,总不能守他到夜里罢。
沿着小径,戴缨慢腾腾往回走,归雁在后打着衣袖扇风:“娘子,这天太窒闷,不知几时落雨,下他个一场,也好凉快凉快……”
戴缨突然顿住脚,跟在身后的归雁刚要发问,就见她家娘子往另一个方向行去。
“娘子,咱们去哪儿?”归雁追问道。
“福兴楼。”
归雁一听,忙说:“那婢子让人备车。”
戴缨一面往府外去一面说道:“不必,从这里去福兴楼,穿过一条窄巷便是,乘车反而远了。”
两人出了府门,行过一程,穿进一条窄弄,走出,左手边的拐角便是福兴楼的两间通铺。
戴缨一进店里,店伙计迎上来:“戴小娘子近日可好?好久不来了。”
戴缨笑着应了两句,一双眼沿着楼阶看向二楼:“二楼有客?”
店伙计点头道:“客人包下了,小娘子若是不嫌弃在一楼……”
戴缨打断道:“小哥儿,可否上去帮忙传个话儿?”
伙计听了,摇手摆脑道:“可不敢,可不敢,那上面……不行,不行……”
戴缨给归雁睇了个眼色,归雁会意,从荷包掏出一锭子,塞到伙计手里。
那伙计捏着银子,苦笑道:“小娘子这是……小的若上去走一遭,这手头的活计就丢了。”
归雁插话道:“小哥儿怎么想不转,你帮我娘子传个话,就算丢了手上的营生,我们给的酬劳难道还不够你吃一辈子?我家娘子也不能让你吃亏。”
店伙计一想,也对,这位小娘子出手阔绰,指缝里随便撒点星沫,一辈子都花不完。
当下不再多说什么,从旁边的桌上拿过木托子,又往上放了一壶茶,三步并作两步,往二楼登去。
店伙计手执托盘,刚上到二楼口,就被一个身量修长的身影拦了下来。
“干什么?”声调不高不低。
伙计的目光越过那人肩头,踮脚往里看,喊了一声:“大人,下面有人找。”
伙计话音刚落,察觉不对,身上一股冷意,汗毛瞬间立起,没等他想明白,掌柜的已跑了上来,一巴掌呼到伙计头上。
“安爷莫见怪,这伙计是个浑的,我现在就把他撵下去。”掌柜说着,把伙计衣领一提,压着声喝骂道,“贼猢狲,你这双眼睛是出气的?!惊了里面的爷,你我有几个脑袋都吃罪不起,滚去前堂好好杵着。”
伙计收了戴缨的银子,实心想着,他若不把话带到,岂不是银子也没了,还空挨一顿骂,怎么想怎么不划算。
当下扭过脖儿,扯着嗓子喊了一声:“她说她姓戴,有事求见大人。”
掌柜恨得兜头又给了店伙计一巴掌:“你是我祖宗。”
待人下了楼,长安走到楼阶扶栏处,睨眼去看,就见立在楼口处的戴缨。
戴缨抬眼对上,福了福身,长安颔首,回身往二楼里间走去,过了一会儿长安走到楼下。
“小娘子请移步。”
戴缨一手扶栏,一手捉裙,拾级而上,二楼堂间空着,戴缨目光径直往平台看去,那里坐着一人,半隐在门栏后。
于是走了过去,福身道:“缨娘冒昧,扰了大人。”
“坐罢。”陆铭章说道。
长安从旁给戴缨看了茶,退下。
“什么事,找到这里来?”陆铭章问道。
“大人可是过些时会离京外办?”
陆铭章点了点头。
“可是去青城?”戴缨又问。
“不错。”
戴缨双手环着杯,指尖点了点杯壁,一烫又惊得缩回:“大人此次离京可否捎带上缨娘?”
陆铭章微微颦眉:“我离京乃公办,你随同一道做什么?”
“青城同平谷毗邻,缨娘有些念家……”
一语未毕,陆铭章已表了态:“不可。”
戴缨早有准备,可听得如此说,心里仍是一紧。
“缨娘只是随行,必不搅乱大人行期。”
“你既念家,可自行回乡。”陆铭章出言道。
戴缨将食指往热烫的杯壁靠去,低声道出:“缨娘跟着大人才能出京……”
说罢,抬起一双微红的眼,眼中噙着泪珠,一副泫然欲泣状。她看不来女子扮柔弱装可怜,这会儿为了达到目的,却演上了。
“不行。”平平的声音不带一点起伏,不为所动。
戴缨听罢,拿手背把眼睛一揉,将一汪眼泪拭了个干干净净,再把眼睛睁瞪。
“大人何故这般无情,先时老夫人还让我唤您一声叔父,叔父怎的不疼疼我这个小辈?”
陆铭章眉梢一跳,脸上情绪难辨。
戴缨也是豁出去了,她回平谷有两件要紧事,若没这个契机便罢了,可眼前有这样一个机会,岂能错过。
不知哪户的窗户没关严实,啪的一声,被风刮打响,楼下的毡棚哗啦啦颤晃。
乌云如浪一般压下来,一道轰雷裂响,天光再次暗了下来,随之而来的便是大雨,噼里啪啦下了起来,砸在地上生成白烟。
风起,把雨刮到平台内,脚边的裙摆湿了,戴缨低头看去,“嗳”了一声,将身子往里侧了侧,看着污了的裙边,眉心拧出一点点愁意。
“行程定于初五。”
陆铭章的这一声让戴缨顿觉裙摆上的泥点子可爱起来。
心下暗忖,果然,马好在腿上,人好在嘴上,先时求了半天,他不应,结果叫了一声叔父,他就应了。
看来以后得多叫一叫,兴许关系不知不觉就亲近了,于是欢喜道:“缨娘在这里谢过叔父。”
陆铭章指尖一颤,当下站起身,往外走去,走了几步,侧过头:“还不走?”
戴缨忙起身跟上。
一楼堂间,掌柜的战战兢兢,骂店伙计的声音就没绝过。
“短命奴才,你这是要钱不要命呐!”
正待再骂,听得楼上传来了动静,一抬头,就见那位大人往楼下行来,而那位戴小娘子静静地跟在身后。
掌柜的反应过来,躬身相送,又是让人赶马车来,又是让人备伞,殷勤备至。
陆铭章踏着踩凳上了马车,戴缨迟疑不前,长安撑伞走来,说道:“小娘子移步上车。”
戴缨这才提着裙摆,踮着脚尖,踏着雨水,上了踩凳,入到马车里。
马车缓缓启行,一点点消失于雨幕。
待人走后,掌柜的喃喃道:“了不得,了不得,这位戴小娘子不简单,以后得当菩萨供起。”
……
车里,陆铭章端坐正中,戴缨坐到侧面,身子微微避着,屏着声息,马车内部整阔,可戴缨却有些局促,像是空气被杂糅成团,她这里稀薄得很。
这不相熟的人坐在一起,静时显得尤为窘迫,时间被拉得又细又长。
车轮轧着泥水,雨点打着车棚顶,嗒嗒嗒。
静的时间长了,戴缨再静不下去,寂然过头的环境总需一个人来打破,必须找点话说,显然,这个人不会是陆铭章。
“上次是缨娘不懂事,误会了叔父,惹叔父生恼……”
话音未落,陆铭章截断道:“还是唤‘大人’罢,或是唤我的表字。”
戴缨呆了呆,转念一想,也好,“叔父”二字得关键时候用,如此效果才显著……